六十多年以前了啊,在二次大战的时候,我在峨眉山闭关下来,才二十几岁。四川大学的哲学系主任叫傅养恬,很了不起的一个哲学家,他这个人很滑稽的,经常穿个长袍,拿个烟斗,非常有意思的一个人。他有一天来告诉我,要我去讲课,非去不可。我问为什么?他说:你悟了道下山来,应该给我们四川大学先讲,因为川大哲学系在大后方是第一位。
因为我们是好朋友,经常开玩笑。我说:好好,明天下午我一定来,听说四川大学在成都的望江楼,风景非常好。
我年轻就吊儿郎当,讲好听点是浪漫。一到那里就上课了,很多老前辈都坐在那里,我讲课素来有个毛病,不喜欢有题目,到现场随机讲。我一到就说:哎,我今天来吹牛。我素来把上课叫“吹牛”,这些人都是会吹牛的。一个年轻人讲:“吹什么?就吹人生的目的吧。”我说:“哟,这个很严重哎!”
那一天我还记得,我说“你这个题目出得好!”第二句话我说“你这个年轻人题目也不会出,这个题目不是题目”。
首先以逻辑来讲,什么叫“目的”?人生的目的是个哲学的大问题了,请问,有哪一个人是从妈妈肚子里光着屁股出来说,我是来干什么的!有没有?没有。
世界上许多人是以人生享受为目的,人生以什么为目的,有很多的理论,这都是放狗屁,学者们乱吹的。干脆让你们笑一下,我讲的放狗屁是有典故的,很高的学问啊。
中国三百年前的清朝有个大学者叫纪晓岚,乾隆皇帝让他把中国所有文化汇编成书,叫《四库全书》,他是总编辑。他不大写文章的,人家问他,你为什么不写?他说,几千年的文化都给别人写完啦,我写什么啊?!他的学生都很了不起,都是学士。有个学生写篇文章,叫另外一个同学拿去给他看,他一看,批了“放狗屁”。这个同学看了,不好意思拿给写的同学,然后,另外一个同学问了,“老师啊,他的学问很好,你为什么这样批啊?”“我这么批,是第一等啊!如果不好的文章我就批‘狗放屁’,最不好的我批‘放屁狗’,我这样批他是第一等啊。”(众笑)
现在回转来我们的题目。这些人讲人生以什么为目的,都是放狗屁,没有道理的。
以逻辑本身来讲,是不合逻辑的。但是你这个题目很合逻辑,我又回转来讲,为什么讲你合逻辑?因为你本身的题目就是答案,题目是“人生以什么为目的?”答案是“人生以人生为目的。”没有理由,毫无理由。
我给你们讲的:莫名其妙地生来,无可奈何地活着,不知所以然地死去。三个阶段。
这是一个现象,我们人一定不甘愿的,自己认为有个目的。因此要认清楚,什么叫人生?这就产生两个问题了。首先是生命的意义是什么?以中文来讲,生命是两个东西的组合,万有存在的东西,包括草木、动物、一切生物,这叫“生”。所以,佛称一切生命叫众生;什么叫做“命”呢?命是有思想、灵魂的叫做“命”。
这是生命的组合,换句话来讲,好像是二元论的生命,实际上不是二元论,是一元论。生命后面那个能,分成阴阳两个组合,它的作用表面看起来是二元,实际上是统一的,也就是哲学上讲的“心物一元论”。
现在讲生命意义的问题,生命看着像是没有意义的。然后问,我们活着生命的价值是什么?这个问题更大了。
中国文化对于生命价值,是我们从小记得的两句话:生有轻如鸿毛,死有重如泰山。
中国文化的教育培养一个人的人格,对于生、死的看法是两个方向。如果说,没有意义的生命活下去,可以牺牲了,叫“生有轻如鸿毛”;有意义的死应该去死,叫“死有重如泰山”。所以中国文化的精神影响了东方世界,就是过去以中文为主的国家,包括日本、韩国、越南、泰国、东南亚一带。所以它的教育注重做人要忠与孝,忠臣孝子。
尤其知识分子注重节操、品格,换句话说,是轻视生死,也非常重视生死。这是生命的意义与价值。这个问题讨论下去也很严重。
其实生命活着是生存问题,再其次是生活的问题,现在全世界人类在这个科技文明的社会里生存,在全世界受经济、金融影响的环境中活着,大家只为了生活忘记了生存,生存的意义和生活的意义完全不同。你们诸位担心的,也是和我们担心的一样,你们诸位都是为人类生活的问题而担心,再进一步是为人类社会、国家之间的生存而担心。但是全世界人类在今天的文化思想方面,完全是个空白,忘记了生存的意义,忘记了生命的价值,想再进一步讲生命的目的,那就是个大问题了。
——《南怀瑾与彼得·圣吉——关于禅、生命和认知的对话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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