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都常听说“得意忘形”,但是,据我个人几十年的人生经验,还要再加上一句话,“失意忘形”。有人本来蛮好的,当他发财、得意的时候,事情都处理得很得当,见人也彬彬有礼;但是一旦失意之后,就连人也不愿见,一副讨厌相,自卑感,种种的烦恼都来了,人完全变了——失意忘形。所以我就体会到孟子讲的:“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。”一个人做学问,只要做到“贫贱不能移”一句话,能够受得了寂寞,受得了平淡,所谓“唯大英雄能本色”,无论怎么样得意也是那个样子,失意也是那个样子,到没有衣服穿,饿肚子仍是那个样子,这是最高修养,达到这步修养太难了。(《论语别裁》)
像我们小的时候老辈子人就告诉我们,年轻人出门,像大学毕业后两三年找不到工作,那个倒霉相,皮鞋也破了,西装牛仔裤已经发白了,头发留得长长的,然后履历表到处送,一看到就晓得是个倒霉的青年。碰到这样倒霉时,怎么办啊?勤理发,理得干干净净的;勤洗衣服,哪怕只有一件,晚上烫得笔挺,早晨出来还神气,把裤带缩紧一点,肚子饿了,问你吃了没有,吃了。那神气十足,工作容易找到的,碰到有些老板就会用你了。(《列子臆说》)
在挫折考验中磨炼心性
人生的道理,太得意的时候,碰到一点倒霉挫折,如果你懂得《易经》,反而应该是好运气。假设一个人永远在好运中,这个人就完了,他永远没有大的出息。所以小小地惩罚他,便不会做大的坏事,这反而是小人的福气。一个人没有倒过霉,便永远没有出息。
一个领导人,像有些帝王,把自己最心爱的大臣一下子革去,不让他干了,或者把宰相一下子派个县长,或者乡镇长,就是这个道理。这些都是高明的帝王,希望这部下将来能有更大的担待。这就是“小惩而大诫,小人之福也”的道理。(《易经系传别讲》)
人在患难之时,才懂古人的两句话。一句是“事到万难须放胆”,事情到了万难,像做生意,今天支票不兑现,明天就要垮,这就看你的镇定功夫了。垮了怎么样?垮了以后所有的脏话,都骂到你身上来了,这个时候便要不动心,做了就做了,倒霉就倒霉,这就是事到万难须放胆。另一句是“宜于两可莫粗心”,宜于两可之间时,这样也可以,那样也可以,这个股票看来动机很好,想想又不对,可以买又不可以买,那就要看定力了。所以说“事到万难须放胆,宜于两可莫粗心”,不要粗心大意。这种基本的修养要有,中国文化非常简单。(《易经系传别讲》)
孔子说,君子才能够守穷,换句话说,要看什么人才有资格穷,只有君子才有受穷的资格,虽然处在贫困中,还是能够信仰坚定,不动摇。如果是小人,则相反,一穷了什么事情都可以干了。受不了穷就不算君子。
讲到穷与不穷,也是很妙的,有些境界是需要修养才能达到的,这也是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不同点之一。古代历史上这类的人很多。像明朝一位名士(一时记不起名字来了,很抱歉),是大画家,诗文也非常好,穷得不得了,第二天没有米下锅了,头天晚上还坐在树下赏月吟诗。太太唠叨他:“明天没有米,还作诗?!”他看看天上的月亮说:“时间距明天早晨还有好几个时辰哩!明天的事明天管,现在还是看月亮吧,风景太好了。”这是文人的修养,但是这种文人修养的胸襟、器度,又谈何容易!总而言之,一个人要在心理上构成一个中心思想,自己要有个境界。假使内在没有一个东西,人生是相当空虚的。有事情做,忙的时候不觉得,如果一个人把事放下来,处在清灵当中,就要受不了啦!这个穷还不只是指经济环境穷,人到了穷途末路,上了年纪,万事俱空,儿女离开了身边,老伴也去了,冷清清的一个人,的确不好受。这个时候,必须自己有自己天地中性天风月,自己有自己的修养才行。有了这个境界,才能做到“君子固穷”。(《论语别裁》)
要把“倒霉”当甘蔗吃,下一步好的就来了
生生之谓易,成象之谓乾,效法之谓坤。
“生生之谓易”这一句话最重要了!中西方文化的不同点,可从《易经》文化“生生”两个字中看出来,《易经》的道理是生生,也只有《易经》文化才能够提得出来,西方没有。你们研究西方文化,基督教、天主教,《旧约》、《新约》里头,伊斯兰教的经典里头,乃至佛教的经典里头也一样,一切宗教只讲有关死的事,都鼓励大家不要怕死。只有中国《易经》文化能说:“一阴一阳之谓道”。死是阴的一面,也在道中;生是阳的一面,也在道中。
一切宗教都是站在死的一头看人生,所以看人生都是悲观的,看世界也是悲惨的。只有我们《易经》的文化,看人生是乐观的,永远站在天亮那边看。你说今天太阳下山了,他看是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,过十二个钟头,太阳又从东边上来了。这种生生不已,永远在成长、成长、成长……所以我常说,倒霉的人,他的好运气就要来了。为什么呢?因为《易经》不是说“生生之谓易”吗?霉倒过就是好运,这是循环的道理。大家倒霉一来就怕啦,如果这样,你就被倒霉魔鬼吃掉了。要把“倒霉”当甘蔗吃,吃完了以后,下一步好的就来了。所谓“生生之谓易”是中国文化特殊的哲学观点,全世界文化都没有这种观点。所以我说,只有中国文化敢讲现有的生命,可以修到长生不死。这便叫做神仙!神仙的境界是“与天地同休,与日月同寿”。这个生命是永远的。(《易经系传别讲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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